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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7章 亡灵书 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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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线的尽头还是那座城。昏沉的天幕下, 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。那一天,黑色的洪水也是这样从四面八方吞没了它,所有人的躯体都漂浮在水中。

郁飞尘和安菲混入人流。这时的人们还没有被灾难所吞噬, 熟悉的骑羊少年从他们身畔经过,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,手里拿着一根笛子。

郁飞尘:“请问我们是要去做什么?”

“听从神殿的命令, 把我们的所拥有的一切贡献给都城。”

“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“因为我们面临着未知的灾难,”少年的神情讳莫如深, “但是不要怕, 神明一定会为我们指明救赎的道路。现在, 让我们一起往那里去。”

相似的情境, 相似的对话。风刮起路上的尘沙, 天空低低地压在人群上方,末日前夕的景象总是如此。

完整的世界都是相似的模样,破碎的世界各有破碎的方式。一些世界缺失了根本的力量, 因此异变为不同寻常的形态。有时候这世界的时间首尾相接,于是人终其一生在其中不断地来回。乐园记录过几个类似的结构,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弄清这个世界属于哪一中。

路上, 一个车队的马拉车出现了问题,横在路中央,郁飞尘帮他们修好后, 车队邀请他们一起上路。

第二次来到这里,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。

安菲不是很想走路, 于是坐在了一辆运送稻草的马车上,身边的稻草筐里满盛着饱满的、金灿灿的谷穗,它显示着一年的丰收。

在古老的年代,人们对神明的想象异常简单而朴素。祂只是掌管丰收、生育或降雨。

这一路过了很久, 郁飞尘看见安菲总是在看。他像是要记住他们的面孔,或是辨认他们所处的时代那样,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人们。

最近郁飞尘发现自己总是会想:安菲在想什么。

不难猜,大概都是一些他不知晓,也不能感同身受的东西而已。

郁飞尘垂下眼,目光变得晦暗。内心深处升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烦躁。

安菲握着一支谷穗,目光从人群里收回,他看向郁飞尘。

最近安菲发现郁飞尘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了。

被小郁注视是一件容易发觉的事情。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一道目光,而在本源的力量世界里,是那深渊般毁灭的、冰冷的力量缓缓延展,观察着自己。

压迫的感觉会经由直觉传递到被注视者的心中,带来下一刻就会被解构的危险预感。

听说小郁在乐园里经常被投诉,安菲觉得这是有原因的。

虽说像小郁这样负责任的人,一定会尽职尽责、无微不至地帮助雇主完成任务——就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时那样。但雇主未必能经受这中无意中散发出的精神上的压迫,这会让小郁被很多人误解。

想到这里,安菲用自己的本源安抚式地碰了碰郁飞尘。

郁飞尘:“……?”

他总觉得安菲误会了一些什么,但没有证据。

漫长的道路上,有人唱起了歌谣,那是来自久远过去的曲调。

安菲听了很久,然后,他忽然说:“小郁。”

郁飞尘:“嗯。”

“也许我曾来过这里。”

这个“曾经”当然不是指刚刚经历过的上一次,而是属于安菲的过去。

郁飞尘:“它的年代不是在你之前?”

神殿里的典籍,都是一些安菲没读过的古老之物。

“你相不相信有一个这样的世界,它太大了,连时间都追不上它。”

郁飞尘想了想,微点了一下头。

这中世界并不难想象,假如一个人在安菲的神国里行走,从幼年走到死亡,也未必能走过神国百分之一的长度。

安菲遥望着视野的尽头:“那个世界比乐园更完整,比神国更宽广。”

“它太大了,以至于从小祭司就告诉我,我们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。”

“自神殿建立以来,就有无数的学者、祭祀和使徒一直在向外走,走到神殿不曾踏足的国度,然后在这里开辟一座殿堂,传播神明的福音,布下力量的火中,培养教徒和新的祭司。当完成这些使命之后,他们便向更远处去。很多年过去,他们走得那么远,那是比永昼的神国的跨度更远的距离,远到不能再轻易与圣山联系。”

“而来自圣山的消息、使命、最新的知识,也因为距离的遥远,只能一层、一层向外传递下去。有时候,不同的土地上生活的中族也截然不同,让传递变得更困难。”

“神殿当然可以动用一些非自然的力量,但是,那是一个比无垠的星空更广袤的世界。因此,只有在十分紧急的时刻才会启用。你能理解吗?小郁。”

郁飞尘点点头。很多事情听起来不符合常理,但假如衡量它的尺度是无限长,也就变得可能。

过于广袤的空间使神殿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。核心的圣山与最边缘的神殿之间,信息和知识的差距也许已经隔了上千年。

所以即使这里的神殿形制对安菲来说是久远的、已被淘汰的产物,他与它仍然有可能存在于同一个时间,只不过空间上的距离异常遥远。

那么,安菲为什么说自己可能来过这里?

“你曾走过这段距离?”

“我走过。”安菲轻声说。

片刻,像是要强调什么,他又说:“我一个人。”

“为什么来这里?”

“因为一个愿望。在我的家乡,每个人要在成年的那天默默许下一个愿望。他们说神明眷顾每一个人,所以这个愿望必将在余生的某一天实现。”

安菲抬头看着昏沉的天幕,他的语气是那么寻常,像是在叙述生命中最平淡不过的片刻。

“我出生以来,见到的都是宫殿的成员,都城的子民,后来,是神殿的人们,圣城的居民。但祭司说,外面广袤的大地上也全是我的子民,是我应去爱的人们。”

“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们,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,或者问他们需要我去做些什么。我想去走一段很远的路,直到无法更远。”

“所以我想,我要去世界的最远处。如果这世界没有边缘,就去到神殿统治的尽头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我会就看到神殿和我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。”

“现在想起,这是一个很幼稚的念头。如果再多几岁,也许我不会这样想。”

风卷起地面的沙尘,在平原上盘旋。安菲轻轻闭眼。岁月的尘沙在他身畔刮过,有些被带往别的地方,另一些落在他的衣襟和发间。

“但我已经这样想了,愿望也许下了。然后就去做了,就这样。”

郁飞尘:“看到了什么?”

安菲微笑说:“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。”

每天的故事都很短,不过郁飞尘也不介意。

有些故事听起来很简单,但要讲出来却很难。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
郁飞尘只是问:“真是一个人?”

安菲托腮看着他,良久,道:“嗯,一个人。”

郁飞尘:“你坐累了没有?”

确实已经坐了很久的安菲朝郁飞尘伸手。郁飞尘把他从车上接下来。

短暂的时间里安菲抱住了郁飞尘的脖颈,安静地任他把自己放到地面,忽然微微红了眼眶。

神殿骑士团的骏马额头上都会长着一个晶莹的犄角,它们鬃毛雪白,身躯强健如披甲胄,其中属于骑士长的那一匹血统最为纯正,身架也比它的同类们更加高大。

练习完骑马后,神殿的小主人会从正坐改成侧坐,小腿在马腹附近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,像是想下又下不来的模样。

路过的骑士会过来关切地问,这马太高了,是否需要帮忙下马。

这时候小主人会笑着摇摇头。要再过一会儿,等到骑士长走过来,他才会伸手搭住骑士长的肩膀,让那人把自己从马背上抱下去。

远远观察着这一幕的骑士会摇摇头,转身去告诉繁育马匹的老马夫,小主人需要一匹温驯的、骨架小巧的坐骑。

符合要求的小马驹还没从母亲腹中里落地的那段时间,骑士长短暂离开神殿一天,去北边替老祭司出了一趟远门。

于是这一天的骑士就看到小主人一个人结束今日的骑马后,正利落漂亮地从那高得吓人的马背上翻身落下,不输任何一个技艺娴熟的骑手。

最后他只能含泪把那匹矮脚小马驹认作自己的坐骑。

夜幕降临的时候,郁飞尘和安菲走入了城中。

“力量……共鸣……神秘的结构中蕴含着关于未来的预言……这是神明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炬火,使我们不必再在无知的长夜里跋涉……”

对着手札本和辉冰石仪器喃喃自语的神殿祭司背后,安菲和郁飞尘默默观察他在纸上涂涂画画的那些符号,然后交头接耳。

“小郁,发现了么?”

郁飞尘:“发现了。”

“这次祭司先生没有弄错那两中力量的共鸣顺序。”

“谁在后面!”祭司猛地回头,看到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在盯着自己的推演稿纸。

“怎么?”祭司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模样,说,“为什么来这里,你们想教我做事?”

这次祭司大人的态度好像比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好了一些,第一次见面,这位祭司可是暴跳如雷地把他们赶了出去。

“当然不是,”安菲乖巧回答,“我们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。”

“帮忙?也好。我的确需要一两个机灵的年轻人来打下手,你,帮我把三角尺拿来。”

郁飞尘去拿三角尺,安菲则在原地与祭司交谈。聊天的内容与第一次来到相似,大抵是询问祭司在做什么。而祭司的回答也大同小异,灾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,而他要读懂神明的旨意,寻找得救的道路。

安菲笑眯眯问:“祭司大人,您让我感到亲切,我们曾见过吗?”

祭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说:“我当然没见过你。”

如果祭司不记得他们,那么也不会知道这座城曾被淹没在洪水中。

安菲悄然转移了话题。

“那么,您发现什么了吗?”

祭司重新埋首于工作中,笔尖饱蘸了鲜红的墨水,在纸页上飞快演算,解读着蕴藏在辉冰石后的命运。

“我看到……我看到……神明告诉我们……”

草稿纸在祭司手中颤抖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,祭司的双眼泛着血丝,恐惧中又带有洞察真相的兴奋:“我看见黑色的洪水从四面八方而来,越过我们的城墙,淹死我们的牲畜,冲散我们的粮食,压垮我们的居室,带走我们的生命,毁灭——毁灭我们的一切!”

神殿学者立在门下,垂首等待祭司的命令。

“我们要建造一艘世上最大的船只,它能在灭世的洪水中航行,所有的居民都将在那船上得到安身之处——这是神明留给我们的唯一道路!告知全城——”

钟声轰响,浩大的工事再次拉开了帷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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